◎作者 | 林达理
谁都不能逃脱历史的普遍规律。
在17世纪工业革命如火如荼进行中的欧洲,一些年轻人开始频频出现怪异的疾病。
他们精神上没有活力,还会出现恶心、肺部有病理性变化、脑炎、心脏停跳、高烧和自杀倾向。
据说,用水蛭、鸦片可缓解病症,但什么方法都不如返乡来得管用。
瑞士医生候佛给这种病杜撰了一个名儿——Nostalgia(怀旧),由“nostos”(返乡)和“algia”(怀想)两个希腊语词根组成。
乡愁变成了工业社会中一种切实存在的心理疾病。
率先步入现代化的东亚国家日本也刮过返乡风潮。
在1993-1996年间,日本一度出现由三大都市圈迁出的人口高于迁入人口的情况。
1995年日本民俗学会还召开了以“追问故乡”为主题的年会,学者们认为现代日本人正在不断丧失故乡感,导致现代人失去了心灵可以依靠的港湾而陷入不安情绪中。
21世纪的中国同样走着和日本极度相似的历史进程。
今天中国的城镇化率才刚突破60%,但“逃离北上广”已经上演了十年之久,青年返乡也渐成浪潮。
中国还因此出现了一个新群体——“新留守青年”。
他们大多出生于乡村,可能花了至少10年拼尽全力走出乡村;
他们曾承担着改写家庭命运的期望,城市的缝隙中坚韧扎根、生长,深知北上广不相信眼泪;
他们每年像候鸟一般在城乡之间辗转,不知道自己究竟归根何处;
这群年轻人最终还是选择了返乡扎根,重新找到一条新的发展道路。
青年返乡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需求?
其实就是在寻找一根叫做地缘的新纽带。精神分析家弗洛姆认为,人需要通过纽带来获得安全感,从母胎中的脐带,到中世纪的宗教。而个体化进程让越来越多人陷入了深深的焦虑和普遍的异化,在如蜂巢般的城市生活中陷入了孤立无援的精神困境,于是他们寻求新的关联,来获得附着感和归属感。
但是,返乡并不能真正解决青年人的需求。
就像《怀旧的未来》作者博伊姆所言,即便是最经典的西方返乡故事《奥德赛》也不是完美的,它充满了矛盾、转折、虚假的返乡、错误的辨认。
即便是看了就想让人回家种田的日本电影《小森林》,主人公也在故事的最后重新向城市出发。
中国的这批新留守青年,真的可以走出一条不一样的回家路吗?
理解新留守青年究竟“新”在哪,才能深刻明白中国年轻人的选择。
与回乡寻求田园牧歌式的小我生活相比,最大的不同可能在于这是一群有使命感的留守青年。
江苏沭阳县的90后冯文韬2015年一毕业就跑回家,开公司创业,研究植保无人机。他父亲很不理解,“念了4年大学,还回到农村,书是白念了!”
无人机要经过反复测试,每摔一次少则损失几千,多则几万,在客户面前试飞时摔下来那更是整单生意都没得做。
但这小伙子争气得很。短短三年时间里公司就拿下获得了19项专利,被评为“中国农用航空创新力企业50强”、“江苏省民营科技企业”。2017年公司销售额达250多万元,带动周边群众创业就业50余人,让全村的农户都尝到了高科技的甜头。
2017年,哈尔滨一面坡镇的90后张猛瞒着父母回乡创业。没有一个东北父母会答应儿子扔掉教师的铁饭碗,更没有东北父母会觉得回东北做套娃开淘宝店是多体面的事。
一面坡镇的俄罗斯套娃原本是远近闻名,但这门手艺现在没了传承,款式也停留在十几年前。张猛决定发扬这门手艺,他给套娃师傅的最高月薪开到了2万,雇佣镇上的留守妇女,套娃的样式也追求创新,从画教堂画俄罗斯娃娃,到小猪佩奇等热点动画形象。
几年下来,这个东北小伙的淘宝店流水资金超过千万,还带动3000多农户做套娃。疫情之后更是加速了线下转线上,镇上多出了二三十家淘宝店,一面坡镇转型成了淘宝镇,产品也销往了世界各地。
这样的新闻人物其实并不少。
“粉笔村”湖北应城有个“疯子” 刘大峰,跪着求父母让他回家创业卖粉笔,全村人都嘲笑他们家的大学生脑子出了问题,但他用不到2个月的时间就接到了海外20多万元的订单,还把粉笔卖到了联合国。2019年这个粉笔村通过互联网销售的粉笔占比达到了90%,村里出现了从北上广回来一起创业的大学生。
广西北流被称为“百香果之乡”,这里多的是回乡做电商的80后、90后,销量超过10万+的店铺不在少数,百香果的电商供应链也非常成熟。目前北流市有超过300家的水果电商企业,是广西的“电商名城”。
……
在这些返乡的年轻人身上,几乎看不到任何的不满和颓丧,反而看到了对乡村经济的信心。
像“套娃镇”、“粉笔村”,这些都是 “世界工厂”的小缩影,一度辉煌过,如今却面临农村劳动人口流失、经济停滞、手艺失传或者过时。长久以往,这些村镇在全球产业链上肯定地位不保。
而这些“新留守青年”带着知识返乡,从线下销售,到线上开店,从一人创业,到全村致富,从简单的把产品卖出去,到搭建完备的供应链。他们借助发达的互联网、高新技术实现了乡村经济供给侧的改革和升级。
就业、脱贫这些事关宏旨的大任,他们也结结实实地担起了。
哈尔滨的张猛会雇佣当地的留守妇女,福建海岛一个回乡创业的女孩带动了岛上的留守奶奶帮她做鱼丸,四川悬崖村一个90后女大学生在一年时间里帮扶了533人,其中22人是贫困户。
返乡,不止是个人无关紧要的选择,有时候甚至是给一个村子带回了希望和方向。
光是情怀并不能管饱,中国出现“新留守青年”,背后还有更深刻的经济社会因素。
首先,客观上离不开市场结构和消费需求的下沉。
中国的人口分布呈现金字塔形,北上广深等一线城市是真正的塔尖,但在这些城市中,创业成本太高,越靠近金字塔底端的城市,创业成本越低,这是不争的事实。
据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,中国三四线及以下城市人口占比高达77.55%,庞大的人口基数自然对应着同样巨大的市场潜力。创业的边界从以前的一二线城市,下沉到三四线乃至农村,是大势所趋。庞大的下沉市场群体,没有车贷、房贷,可支配收入、购买力其实远远高于城市人群。
进军三、四线城市,只要能占领到好的位置,就可以获得长远发展,而淘宝等平台丰富多元的长尾市场,可以为创业者提供源源不断的巨大机会空间。
宏观政策也是在利好消费挖掘。今年在国际复杂形势和疫情的双重冲击下,国内陷入经济减缓周期,打造以内循环为主的双循环已经成为当前最顶层的政策共识。在这种情况下,下沉市场的能量,正在被加速释放。
用通俗简单的话来说,内循环就是重拉动内需消费。这意味着国家要着力打通国内生产、分配、流通、消费的各个环节,对国内企业特别是中小创业公司,无疑也是机遇,借力国家政策,可以更好享受国内超大规模市场红利,利用好国际国内两个市场、两种资源。
其次,是顶层对农村倾斜的力度在加大,农村基础设施的短板正在补上。
发展不平衡、不充分是中国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面临的主要问题,直观体现到农村问题上,就是城乡发展不平衡,农村有效供给不充分。
今年中央一号文件提出,对标全面建成小康社会,加快补上农村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短板。
中国在大基建上的投入会弥合城乡差距。
高铁、动车、高速公路架起了城乡间的便捷通道,回乡并不再奔波。
“新基建”更是加速缩小了城乡差距,比如互联网普及率,还打造了城乡经济的新互动模式,比如农村电商。可以说,农村人的淘宝店开得不比城里人差,就是农村商业基础设施完善起来一个最直观的体现。
再而,是创业门槛不断降低。
拿农村电商举例,开网店基本不需要花什么钱,不仅省去了实体店租金,试错成本也低,加上现在的互联网金融、智慧物流基本也能全方位支持农村的淘宝店主。对于刚回乡的初创者来说,除了比城市生活成本更低,本身可能已经掌握了供给端。
还有一点很重要,就业更加灵活。这里有年轻人尊重自我价值的探寻,也有社会的宽容度提高,对“成功”的定位更加宽泛了。
城市里的铁饭碗、白领不再是必然选项,回家也可以通过淘宝网店、直播电商、网络主播等多个途径灵活就业。
据中国青年报调研报告,41.8%的毕业生希望乡就业;仅山东曹县,就有12000名返乡大学生。
在今年严峻的就业形势下,教育部首次明确把“开网店”也纳入了就业统计指标。
互联网让“自由职业者”的内涵更加丰富,因此诞生过亿的“新型零工”,阿里研究院预测,2036年中国“零工经济”人员将达到4亿人。
中国的新留守青年能不能写出不一样的历史故事,核心还是资源分配问题。
如果乡村没有资源倾斜,没有就业机会,没有商业基础设施的建设,就不可能有“新留守青年”的出现。
让青年人回乡有事情做、能做大、能带动周边就业的社会价值,需要国家、企业、社会多层面的支持。
这恰恰也是“内循环”极端关键的环节,只有农村的基础设施搭建起来,才可能有产业链的承接,只有农村经济发展起来,农村的消费才有动力和底气。
浩浩荡荡的城市化是谁也无法阻挡的大进程,但与此同时,千万别忘了我们的乡村。